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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 人民的懷抱
我們成功地通過了敵人的三重警備哨,在那個決定命運的夜
晚.我們選擇納宿營處是大意子溝裏的一所房子。說是房子。其
實已被燒得沒了屋頂,只剩下斷牆。為了護理我.戰友們整整一
個晝夜沒睡。所渭護理.並沒有什麼特別的.不過就是生起簧火。
圍坐在我身邊,輪流揉搓我的手腳。
十六個人中的一部分人為了尋找沒有向“滿洲國”報戶口的
朝鮮人的家.從第二天一大早起在山裏轉了一整天。可是,要找
到那些為躲避日本軍警和“滿洲國”憲兵的耳目而與世隔絕的人
家朗隱居處.可不是那麼容易的。他們到了深夜才在老爺嶺戶腰
五葉松、白徘、冷杉茂密的原始森林中發現一所原木房。這正是
在我國人民中以“大屁子的單戶人家”而廣為人知的趙宅周老人
的家。回憶錄《謹祝您萬年長壽》的作者崔日華大娘.就是趙宅
周老人的大兒媳婦。
山中腰的密林裏.隔著一道小溪,坐落著兩座大小相外形惕
孿生兄弟似的小原木房。趙老人夫妻帶著大兒子趙旭夫妻相孫子
孫女共九口人,住在小溪邊的原木房裏,趙老人的二兒子趙景的
五n人住在小溪南邊。屋惰非常矮.與其說是原木房.倒不如說
是土窩房更確切些。兩家屋頂上都蓋了厚厚的一層土.上面種了
許多棵小松樹,這是為了隱蔽房子種上的。我們的偵察組沒能及
時找到達所房子,就是因為房上有松樹作偽裝。
來往老爺嶺的行人們,也不知道在大澆子的一個不知名的山
中腮.有兩座不願意讓世人知道他們生存的人的棲身處。知道這
家地址的.只有三個來往于東滿祁北滿之間執行聯絡任務的人。
我們的偵察組成員一說明來意,趙宅周老人就急忙推著兒子
趙旭祁孫子趙英善的脊背說.金日成隊長生病了,就是天塌下來,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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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也不能讓他為傷寒受苦阿:快去把遊擊隊員們請來。還讓兒
媳婦崔日華趕緊燒水、熬米湯。
我們停留的地方離趙宅周老人的家,炒近路也有十多裏地。
趙旭和趙英善同偵察組成員一起來到我們宿營地的時候,遠
征隊員們正圍坐在費火旁,用飯盒為昏迷的我燒水。他們背著我
前往趙宅周老人的家,日龍跟在後面用松枝掃掉腳印。
從小就飽經風霜的趙宅周老人向韓興權連長問了幾句話以後
說,金隊長的病是因為勞累過度,營養失調和風寒引起的,叫傷
寒病。這種病有時還會危及生命*可是暖暖身子,多出點汗,三
天以內就會好的。還附帶著說,這種病最需要絕對安靜。
老人同兒媳婦一起媒著我的手腳,對韓興權連長說:
”金隊長至今昏迷不醒,是因為血脈不暢通,只要血脈暢通了,
就沒問題。不要太擔心,你們都到我們老二家去好好休息吧。。
遠征隊員們幾天來圍著臥病不起的我,一直哭喪著臉,聽了
老人這席話,又都有了信心。
遠征隊員按照老人的話,由趙英善帶路上小溪那邊趙景家去
了。我身邊只留下趙宅週一家人和兩個警衛員。
超宅周往開水裏放了半碗蜂蜜喂我,然後坐在我枕邊,時而
模摸我的額頭,琢磨病情。稍後,他又給我喂了放蜂蜜的米湯。據
那天夜晚和老人一起護理我的警衛員說、我喝了米湯後,臉上才
開始有了血色,從似夢非夢的昏迷狀態中醒過來。我覺得頭腦像
和胸的春日那樣清新,身子卻橡絨毛一樣輕飄飄的。我周圍看不
到鋪丁毛皮的扒犁、沒有那令人討厭的林中積雪、狂風和嚴寒,也
聽不到刺耳的追擊的槍聲,更感覺不到難忍的頭痛、惡寒和高燒。
這是怎麼回享?給我帶來那麼大痛苦的、幾乎把我推入死地的病.
難道就這樣乾淨利宗地好了嗎?
我振作起精神,側耳傾聽拂過畝門的風聲。風吹竊縫的鳴鳴
聲,好像我們離開對頭拉子那天在老爺嶺頂上碰到的雙冀機的發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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動機聲。我的視線忽然碰上了在班白的長眉下親切地望著我的陌
生老人的視線。老人那輕輕地握著我左手腕的長了老繭的手,使
我感受到了童年時代常撫摸我額頭和兩頰的萬景台爺爺的體溫。
我向這位如謎似的老人輕聲問;
“這是什麼地方:”
這一句問話,在老人的臉上引起了難以用語言和文字描寫的
強烈反應。老人嘴邊的笑容簍時擴展到兩頰和眼角。他那悔大地
一樣溫存的、淳樸而佈滿皺紋的艙上頓時出現了一種神秘的神氣。
我覺得在我一生中頭一次見到這樣純潔相可以情賴的面孔。
像尊塑像似的坐在老人身旁的曰龍,流著大顆大顆的淚珠、一
口氣敘說丁遠征隊沖過生死關頭,從西扁臉於的木材所到這個大
激子山溝的經過。
“老大爺.謝謝您2多虧您家的好意,我才活過來了。”
“不,金隊長是天降的將帥,在這個原木房裏蘇醒過來,這是
天意、決不是我家……”
這時.老人拾起頭望著天花板,好像我的命真是從天而降似
的。老人這番話,使我惶恐不安。
“老大爺,您別這樣說了。您把我比作天降的將帥,是太過分
了。我不是天降的將帥,是一個出生在無名農夫家的人民的兒孫。
我身為朝鮮的軍人,做的事實在太少了。”
“您這可說得不對。金隊長立了多麼大的戰功,這全世界都知
道。我雖是個在這無名山溝裏刀耕火種勉強活命的蟲君不如的人,
可是,傳遍東北三省的傳說,我都聽到了。孩子們.這位就是前
年秋天率領朝鮮軍隊祁吳司令的部隊一道攻汀東甯縣的有名的金
隊長,快來磕頭i”
老人以激動興奮的聲音,向那些跟著遊擊隊員們一起擁向灶
房門的兒孫吩咐說。
我從被子裏斜撐著半個身子,接受了他們的禮。於是這個未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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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官衙的戶籍,連郵差都從來不到的深山原木房裏,不斷地發出
了笑聲。
金擇根誹長西服含著淚水說;
“現在我們有說有笑,可是,前些天在敵人四面包圍中的時候,
可真是眼前一片漆黑,我以為都活不成了呢/
“同志們為我受了很多苦。同志們沒有死.都活下來了,這也
就算萬幸了。我宜到白頭,決不會忘了同志們的恩情。”
我把那時淚汪汪地望著我的戰友們的形象,一個個深深地銘
記在心裏。直到現在,他們曲面孔仍像五十多年前一樣。活生生
地浮現在我的眼前。可惜,他們的名字卻已忘記丁一大半。我是
多麼熱切地希望能把他們的名字留傳結後世啊:可是很遺憾,我
已生銹的記憶力不盡人願。在半個多世紀的歷程中,直接和間接
地跟我建立過這樣那樣的關係的幾千、幾萬個名字,重疊在這十
六個人的名字上,使我無法一一億及c要想把涅沒在我國抗日革
命深處的所有名字,一個一個地都考證出來,就要有歷史記錄,可
是很遺憾,我們沒有那種記錄。因為我們不是為了留下什麼記錄
才投身於抗日戰爭的人,而是為了創造勞動群眾當家作主的新時
代而手持武器進行鬥爭的人。
但是,僅用這樣的解釋是不能自圓其說的。不管怎麼說,我
這個當年的遊擊隊長還不是把認生死關頭拯救了我的那些難忘的
戰友的名字忘記一半以上了嗎?
“老大爺,您的老家是什麼地方?怎麼被趕到這樣的深山溝裏
來了?”
敵把手放在老人青筋突起的驚鐵耙似的手背上,以近乎憐憫
的心情端詳著他那似乎反映了整整半個世紀政治風雲的滿是皺紋
的臉。
趙老人淒然池回答說:
“我的老家是茂山郡三長面,叫日本鬼子折磨得沒有辦法,二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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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歲那年背並離鄉,渡江來到和龍縣。”
老人從渡過豆滿江那年起,當了近三十年的佃農。發生六·
一O獨立萬歲運動的第三年,專人一家越過右爺嶺來開日本稻田
工事登記的熟荒地。
我眼前份電影畫面似地生動地展現了與朗鮮的亡國交一道凋
敝的一家農戶坎坷的苦難史。
趙宅周者人越過右爺嶺第一次安家落戶的村子叫大澆子,有
三家朝鮮人和五戶中國人。後來,朗鮮人增加到十戶,隨之,這
個偏僻U4十也有反日自衛隊、婦女會、少年先鋒隊、兒童團等組
織紮下了根。但是,九·一八事變的餘波把這些組織一下子都摧
毀了。敵人的“討伐”把村子變成了一片灰燼。
人們在被燒毀的房址上重新蓋起房子,頑強地生活下來。1933
年春,大激子遭到了敵人第二次“討伐”。房子又一次被燒毀*不
少人在火焰中喪生。
1934年春,趙宅週一家到離大繳子三十裏左右的老爺嶺深山
溝裏去搭了原木房,遷到那裏去住了。這就是我在那裏喝了故蜂
蜜的小米湯恢復了元氣的原木房。他一家九口,在離家二十裏地
的溝口處措了個小草棚,開了田。農忙季節、為了抓緊時間幹活.
全家都搬到草棚去住。莊稼艙熟隨副.背到家,藏在洞裏,一點
一點拿出來用腳踏推者。
這裏雖是簡陋、原始的自給自足經濟,趙宅周老人卻感到滿
足。他們只有在需要換回布、鞋、火柴、鹽、針線等必要的東西
時,才不得不背著米上寧安城裏去進行集市交易。除此而外,就
同外界沒有任何聯繫。城市文明與這個沒有大路、沒有車馬、又
沒有電的偏僻山溝隔絕了。孩子們不能上學讀書。在這裏,趙老
人的訓戒代替了教育,崔日華大娘講的故事和屈指可數的幾支曲
于,代替了文學藝術。
這使我產生了一種郊憤的情緒,問老人: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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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老人聽了,淒然地笑了笑說:
“那還用說,可是,這裏看不到日本鬼子的熊祥,
舒坦了律島國也不會比這兒更好吧?”。
他提到碎島國,這使我感到心痛。
這個偏僻的山溝怎麼能和脖島國相比呢I難道朝鮮民族的理
想競落到這樣的地步了嗎?日本派移民霸佔了朝鮮的肥沃土地,而
我們的同胞被迫流落到荒涼的滿洲大地,也只能在這種像老鼠洞
一樣闖人的山溝裏熬日子,世上哪里還有比這更可怕的“監獄”呀。
是的,這無疑是一座監獄。如果說和其他監獄有不同之處,那
只是沒有看守,沒有圍墒罷了。這座監獄的最大看守是日本和
“滿洲國”的軍留,圍牆就是來自那些軍警的威脅。趙老人把這座
監獄看作瘴島國,是時代錯誤的自我安慰。
老人實際上被囚在監獄裏、卻把這兒看作樂園而首願忍受,他
的這種思想使我大為失望。我心想,如果朝鮮人都像趙老人這樣,
那麼朝鮮就永遠看不到復興的光明了。
我明知考入聽了我的話會感到不安,但還是把心裏話說出來
了:
“老大爺,您竟然把這兒當作酵島國.朝鮮人的身世可真可憐
啊。作為流放地出名的三水、甲山,恐怕也不會比這兒更偏僻了。
只要有日本鬼子盤踞在朝鮮和滿洲、我們就不可能有酵島國和太
平日子。因此,您應該想到討伐”隊早晚也會闖進這個山溝裏
來。”
趙老人抽動著雙眉,以絕望的眼神看了我好一陣,說;
“那些惡鬼似的日本鬼子要是聞進這樣的山溝裏來,那麼,這
個世界上就沒有朝鮮人可以棲身的地方了:媽的,是哪個渾蛋把
老百姓的日子弄成這個樣子的呢7……我每次搬家都痛駡賣國五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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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臣G呢。”
那天清晨,我和趙宅周老人大體上談了這些話。
我從第二天起就起來散散步,讀讀書。幾天後就可以做些較
輕的話了。白天給隊員們上軍事、政治課,晚上跟隊員們開娛樂
會。開娛樂會的時候,住在趙者人家曲兩三個隊員就和我一起別
小溪對岸的趙景家去。遊擊隊員們雖然住在狹窄昏暗的原木房裏.
可是作息還是同在汪清時一樣嚴格。
記不清是三天後還是四天後,我準備向隊伍下出發命令。因
為我想,這家是十四口人的大家庭.我們這麼多壯漢寄居在這裏.
吃這個山溝農民的糧食,是不合乎情理的,心裏怎麼會安寧呢[
可是,我這個想法當即受到韓興權連長的反對。他極力勸阻
我說,傷寒病沒全好再去著涼。那就無異於自殺了。他堅決不同
意我這樣大意,甚至連我在樹林裏散步他都反對。
將近二十個壯漢每天吃三頓飯.消耗的糧食不能說少。按現
在供應每個成年人的定量計算,二十天就要吃四個革袋的米。他
f門家的糧食幾乎都叫我們吃光T。
但是,趙宅周老人並沒有因我們綿他家增加了負擔露出為難
的神色。當我們對他說添了麻煩,對不邀時,他根本不讓我們說
這樣的話。他說,好好支援祖國的軍隊、是考百姓應盡的義務、說
不1:什麼麻煩不麻煩的。他真是—‘垃很大力·的老人。
崔日華大娘也是一位善良、厚道的婦女。她家鍾山田,沒有
大米,她就用小米、黃豆、大麥、燕麥、土豆等雜糧,一日三餐,
精心地給我們做可口的飯萊。有時候還給我們做豆枯兒初小豆腐
醬吃。
她為不能給我弄點肉吃,非常難過
、小別咒氮雙音:盅入盅劣眾““9si””5t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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”舊暴露住處,沒養家自,這會兒可真後悔呀1這會兒要是有
一隻雞該多好啊2可以宰了招待將軍,……真很不得跑到一百里
外去買點肉來,可就伯被那些‘討伐’隊抓住,不敢去。瞎.這
個鬼世道……”
她那直樸、真摯的話語裏所散發的人情味.使人感到特別溫
暖、親切。
“大娘。您這麼說,我就更不安了。我也是從小就吃野菜相干
菜湯長大的老百姓的兒子。您可不要因為沒給我肉吃而難過。您
說對不起我們,沒有鹵水不能做豆腐,只能做小豆腐醬來招待,可
是我吃了小豆腐醬和豆粘兒.身子也好保胖起來了。”
“聽說平安道的爺們兒都很粗魯.可是隊長的心可真好。我要
是有個閨女,真想嫁給平安道人呢。沒有什麼好菜吃.您可要多
吃點飯.把身子養好。”
我吃飯的時候,她每次都陰在灶前操心,生怕我不吃飽就放
廠筷:F。
我想到她的‘片心意,胃口不好的時候.也硬把四方小桌上
的飯榮都吃了。每當這時,她的嘴角上就浮現出一絲笑意。
人民對我們的情義,確實是純潔無理的。如果可以把這種情
義比作遼水或溪水,我就願意把它稱為“清流”或“王流”。這種
情義是無限大的,用長度、重量都無法計量。
生活在人民愛護中納入是幸福的人.而得不到人民的愛護的
人是不幸的。
這是貫穿著我一生的對幸褐的價值觀。過去是這樣,現在還
是這樣.我從人民的愛護中感到最大的光榮和幸福。人生的真正
意義不就在這裏嗎[只有懂得這個真正意義的人,才能做人民的
真正兒子和忠實勤務員。
多虧趙宅週一家盡心盡力照料,我很快恢夏丁健康。我不顧
韓興權反對,常常出去散步。有時候還幫這家人劈柴、春米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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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來大尿子的山溝接受趙考人一家的精心護理已十多天了,
我越來越媳回遊擊區。算起來.我們離開汪清不過三個月,可總
覺得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。我心裏總惦念著:·在這段時間裏,遊
擊區發生了什麼事沒有?遠征隊回到汪清時、遊擊區會以什麼面
貌迎接我們呢?一想到將來,不知怎麼心裏總有些不踏實。
我們在八道河子一帶進行活動時,從東滿來的通信員多次暗
示過我們。由於肅反鬥爭的風波,間島地區民心騷動。有些人埋
怨說,反“民生團”的棍子把革命陣地給搞垮了;有些人說,肅
情工作再擴大、遊擊根據地在一兩年內就會毀掉。
必須儘快回遊擊區去、糾正過左的反“民生團”鬥爭的偏向
及其後果,我的這一決心越來越堅定了。
有一天,我在樹林裏散步時想到,應該把我的決心告訴韓興
權連長。於是便向趙景家走去。
連長正坐在趙景家附近的樹樁子上凝望著北邊天空。他把兩
只胳膊交叉在胸前,像座木雕一樣呆呆地坐在那裏。我從他的臉
部表情上.感到有一種不可觸犯的強烈而悲痛的情緒。我一走近
他,他慌忙撩了擦眼角,站起身來。
我看到連長眼圈發紅,不由得心裏一驚。莫非夜裏發生了什
麼章?要不、是不是這魁梧的壯漢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事?
“連長,一太早你怎麼啦?不慣個韓興權嘛!……”
說罷,我繞著他蹈起步來,
不知怎麼、韓興權用沈鬱的目光望著我。他眨了眨濕潤的眼
睛,長長地吸了一口氣.然後侵騰騰地說:
“我們去北滿時幾十個人,現在只剩下十六個入了。想想看.
我們的連隊是怎麼建設起來的:……”
我感慨萬端地回想了我和他一起建設五連的那些日日夜夜。
五連是從駐十裏坪的汪清二連分出來的。細f我帶領二連的
部分隊員到羅子溝地區,吸收了一些青年,擴大了隊伍,建立了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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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新的連隊,這就是諱興權指揮的五連。
任清五連又是我親自率領的連隊。我在指揮營和團的時候,也
經常帶領五連進行敵後騷擾戰。在東滿的所有遊擊部隊中,汪清
五連是戰鬥力最強、戰鬥經驗最豐富的精銳部隊之一。然而,就
是這個連隊作出了不少犧牲,今天要以瘓骨鱗晌的模祥回遊擊區,
因此,韓興權心情十分痛苦是可以理解的。
“想到五連道受的損失,我也心如刀割。可是又想到我們為北
滿的同志做了有益的事情,我從中又得到很大的安慰。當然,收
獲也很大。興權同志.血決不會是白流的。讓我們重新擴大隊伍,
為犧牲的同志們,幹百倍地討還血債吧2”
我對韓興權說的這番話.其實也是對我自己說的。
韓興權咬緊嘴唇,兩眼目不轉睛地望著北邊天空。他心中的
傷痕,並不是一兩句安慰話所能消解的。莫測其深度和濃度的,也
許就是男子漢的悲哀吧。韓興權的沈默並沒有使我失望或惱怒,反
而bn深了我對他的信任。
幾天後,我不顧趙宅周老人的挽留,向隊伍下了出發的命令。
向老人告辭時,在原木房前列隊的一行人,表情十分嚴肅。
“老大爺,我讓人背著來到您家,現在用自己的腿走回遊擊區
了。要不是您家照料,我怎麼能治好病活過來呢:我永遠不會忘
記您家的恩情。”
我恨不能用更熱切的話來表達對趙者人一家的感激。感激之
情越熱烈真摯,語言就越顯得貧乏,也許感情的真摯和語言的貧
乏是成正比的吧?
趙老人聽了,深感不安,他說:
“你這話可是太誇獎了。其實連肉都沒能給你們吃一口。不能
留金隊長再住些日子,我感到很難過。可是你們為了朝鮮的獨立
要早點走,我就不好挽留了。祖國獨立了,我們也要離開這個山
溝回祖國去。我們相信金隊長叼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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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大爺為了找一條生路來到異國土地上,可還是見不到陽
光,躲在這山溝裏過日子。我們作為朝鮮的兒子,有罪籲!老大
爺,在陽光下過上美好生活的日子一定會到來的。
“一開春.敵人的‘討伐’會更加倡狂。這個山溝裏也會槍聲
不斷。老大爺:就是辛苦一些,您還是搬到羅子溝去吧i那裏的
革命力量強,可能比這兒安全。”
我留下這樣的話.離開了大民子的山溝。
那時,崔日華大娘連夜精搗細碾,用小米和大麥給我們做了
三天的乾糧,裝進我們的背哭裏*還用樣樹皮包上辣椒醬和飯團.
讓我們在路上吃。大娘的大兒子趙英善踏著老爺嶺的積雪帶路,一
直把我們帶別八人構。
我們納預言果然應驗了。後來,趙老人家附近常常響起“討
伐”隊的槍聲,他一家人只好在半夜裏匆匆包起糧食和破衣服,偷
偷地離開大線子搬到了太平溝,又開始了佃農的生活。
那年(1935年)6月,我在太平溝又和這家人見了面。東滿
的遠征部隊在老黑山殲滅丁罪大惡極的靖安軍部隊之後,駐在太
平溝對面的新屯子積極開展群眾工作。我們往太平溝村派去了得
力的政治工作員,他們都是和我一起受到趙老人一家很多幫助納
同志。一次,他們在路上偶然見到趙宅周老人,就向我彙報了此
事。
我當天就要去拜訪趙老人的家。回想半年前.我是在昏迷不
醒中校背到他家去的,鄒十我身邊只有十六個在北滿曠野歷經艱
辛、精疲力盡的隊員。而今天我帶的不是十六個人,而是一支大
部隊;我又是精力旺盛、身體強壯的人了。現在,我要去拜訪在
我處於生死關頭時,盡最大約努力,以最真摯的情意搶救過我、天
微不至地護理過我的救命恩人。可是我帶的禮物卻太微薄了。我
手中只有幾斤肉和聊以貼補他家一兩個月口糧的一點錢。我心想。
要是這幾斤肉能變成幾十頭家畜,這點錢變成一大車金幣,那該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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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好叼!
不能以恩報恩納羞愧和不安的心情,我真不知該怎麼表達才
好:
我挺起胸膛,有力地加快了腳步,朗趙老人家走去。
裹輕,但我們不是享有活著重逢的幸運嗎?我平安無事,
一家也都健在.這是多麼大的幸福叼i
簡陋不堪的廂房裏,拉著破布溫衣擠住在一起的十多口人品
窮已達極點,可是.這家人熱情地迎接了我,臉上都笑開了花。我
坐在土廊臺上跟老人敘談舊情。老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革命軍殲滅
靖安軍的戰果上,而我的注意力則集中在趙老人一家的貧因生活
上。
“老大爺,您家沒有牛,怎麼種莊稼,又怎麼訂柴呀?”
這是我在大繳於的時候就已桂在心上的問題。
“靠人力咀。十四口人部作牛作馬,拉犁、背柴嘛2”
老人不折不扣地、如實地把他六十年的貧窮生活敘述得十分
坦然,神情顯得格外大度、灑脫。
“要養活這麼多曲家口,該受了多大的苦悶!”
“苦倒是苦,可是,種地無論怎麼苦,也比不上金將軍經受的
艱難困苦大。這會兒,雖說日子窮,也還揚眉吐氣哪!”
“呵2您家有了什麼喜事嗎?”
“金將軍的軍隊接連打敗丁日本鬼子,我就覺得自己成了富翁
啦2領頻傳來革命軍的捷報。肚子俄也不當國事了。在大繳子送
走金將軍的時候,我還覺得眼前一片漆黑‘我心想,只有我們家
入口那麼多的軍隊,還能搞出什麼名堂來呢?可是昨天一看從老
黑山凱旋的金將軍的軍隊已有幾百人了。我拍了一下大腿,心想:
‘這下好了.朝鮮贏了1”’
趙考入住在大激子的時候,談的多是民生問題,可是這天他
卻只談有關革命戰果的話,實在令人驚奇。歲月使他在這半年中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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變成了另外一個人,由一個軟弱無力、逆來順受的棄世隱居者變
成一個對未來充滿了希望、笑逐團開的樂觀者了。
“軍隊打好了仗,人民就有了主心骨。”這是那天我從趙老人
那裏得到的體會。
臨走時,我給老人家留下一些錢,以貼補家計用。第二天又
派隊員給老人家送去一匹在老黑山戰鬥中繳獲的白馬。馬雖瘦些,
可是我希望他喂好,用作役宙。同趙老人一家對我的稿心關懷相
比,這個回報可是太微薄了。用金錢和財物是無法報答他們一家
對我的恩德的。
命運常常無端地戲弄人。我和趙宅週一家的這一血肉聯繫,後
來也被切斷了。當時,我的主要活動舞臺是白頭山地區。挺進到
白頭山地區以後,我一次也沒能去過太平溝。我得知趙老人一家
的去向,是在1959年秋天。我聽到彙報,說派到中國東北地區的
抗日武裝鬥爭戰跡地考察團.在寧安地區找到了崔日華大娘。
焦急地尋找了幾十年的恩人中的恩人還健在。由於生活在另
一個國家裏,我恨不得馬上越過國境陽列寧安去向恩人行禮。多
麼熱切地想在先烈的理想已變成現實的祖國.和他們一起回顧那
被歲月的苔薛覆蓋約當年的足跡,暢敘與日俱增的懷念之情阿2
然而.我和他們一家之間橫著一堵叫做國境的壁障。只有經
過複雜的程式祁手續,才能實現會晤。可是,這種障礙也沒能影
響我殷切盼望這一會晤的熱情。
我是多麼想,就是幾個月也好,自己能作為帶普通護照的平
民,像打遊擊的時代一樣,腳穿勞動鞋,紮上裹腿,背起背囊,吃
著飯團,有時卷起褲腿助過沒膝的河水,看看草木叢生的當年的
激戰戰場。給戰友們墳墓鋪上草皮,向用生命幫助和保護我的恩
人邁謝啊:
對平民生活的嚮往和鄉愁,似乎哪個政治家都有。負責管理
國家的元首羡慕平民生活,這絲毫也不足為奇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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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放後,我多次有機會訪問中國和蘇聯。中國東北和蘇聯中
亞地區有很多我要探望的戰友和恩人。可是,國家元首這個職務,
每次都使我不能把私事列入訪問日程。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
重建抗日、抗美兩次大戰中遇到破壞的祖國上。
如果我以普通公民的身份訪問了蘇聯相中國,就會很容易地
見到抗日戰爭時期的戰友相恩人的。我有時嚮往平民生活的理由
就在這裏。
如果領導國家的國家元首說,他在日常生活中受到約束,那
麼,恐怕人們就會搖搖頭說:“怎麼會有那種事?”我想到哪個地
方去進行現場指導,有些幹部就說“領袖,那個地方天氣不好”;
我要到什麼地方去見什麼人,他們就說“領袖,那邊是沼澤地,汽
車過不去”。當然,這都是為我著想,但對我來說,不能不說是一
種約束。
第二年,崔日華大娘帶著家屆回到了祖國。趙宅周老人一家
的顛沛流離的生活,從和龍之行開始,經過六十個春秋,終於以
其後代的平壤之行而結束。當他們看到獨立自由的祖國,在一片
廢墟上舉起自立的旗幟屹然站立的祖國時,他們一家人助心情該
是怎樣的呢?
崔日華大娘正是在實現了世界上稱之為“從資本主義到社會
主義的民族大移動”的旅日朝僑的歸國,全國為之沸騰的激動人
心的歷史時期回到祖國的。當時崔日華大娘已六十七歲了。似乎
大威子山溝背蔭處的積雪移到了她的頭上,頭髮已經花白。她也
像梁世風的夫人那樣,起韌握住我的手只是哭。
“大娘,這樣的喜慶日子,為什麼哭呢?我們不是活著又見面
了嗎i”
“我是想起了首相同志鬧傷寒受苦的事,才……”
“我說不上受苦,真正受苦的是大娘和趙宅周大爺。我忘不了
你們的恩情,所以解放後我一直派人到中國東北去找你們一家。我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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們在太平溝分手時,大概是1935年夏天吧?聽說,因為敵人的猖
狂‘討伐’,您家遷到了寧安。後來,日子是怎麼過的呀?“
“靠您送的那匹白馬打柴賣點錢,才勉強活命。要是沒有首相
同志給我們的那匹白馬,我們早就餓死了。”
“白馬用在很有用的地方,我很高興。聽說趙宅周大爺1953年
去世了,是嗎?”
“是的。公公生前總是提起首相同志.聽到美國飛機轟炸平壤
的消息,那天他就睡不著,老是說咀願金日成將軍平安無事’.
‘將軍可夠辛苦的’。”
聽崔日華大娘說趙宅周老人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沒有忘記
我,祝願我身體健康,我深受感動。
人民的情義是永遠不變的。世界上的一切都會變,可是人民
對我們的愛護還是沒有變。這一愛護由昨天延續到今天.又從今
天向明天延伸,無論在任何逆境和患難中,都不褪色,都像寶玉
一樣永放光芒。
“老大爺只要再活七年就能回國了,真可惜啊
想起大民於的那座原木房。您後來去過嗎?”
“沒有。恐伯再也去不成了。”
“再去那兒幹嗎呀?您一生喝夠了苦水,現在應該讓您的兒女
侍候您,平安地度過晚年。我準備給您選一所房子。”
1961年4月15日,崔日華大娘為祝賀我四十九歲生日.來到
了我家裏,送給我一支萬年筆。她覺得拿不出手,很不好意思地
把筆遞到我手上,並對這個紀念品做了這樣的說明:
“首相同志,您給我家的那匹白馬.現在變成了這支萬年筆。
它的來歷是這樣的:當年我們按照您的囑咐,把白馬喂肥,靠它
種地。後來伯敵人牽去作軍馬,就換成了一頭牛。多虧那頭牛,全
家才活了命。解放後,我們以那頭牛向合作讓入了股。來祖國的
時候我拿到牛錢,就買了這支萬年筆。為祝願首相同志工作順利,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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萬年長壽、把這支萬年筆獻給您。請您接受我這片心意吧:”
我以無阻感慨的心情,回顧了趙宅週一家把白馬變成金筆的
過程所反映的我國人民多災多難的民族史。
‘謝謝您!大短,我一定按大娘的囑託,長壽.畢生為人民服
務J”
那年8月15日,全國每個家庭都在慶祝祖國解放16周年的
時候,我訪問了位於大同江畔的崔日華大眼酌家。
每個房間都令人強烈地感受到新居的清新氣息,屋裏洋溢著
這家孩子們歡慶節日的笑聲。這座住宅樓是專為作家相抗日革命
老戰士蓋的,我親自為它選地址,審閱了設計圖樣。鄒t.平壤
還沒有比這更好的公寓。
平按入把崔日華大娘家所在的慶上洞一帶比作蛋黃
“大娘,房子中意嗎?”
“沒說的。我這一輩子頭一次住這麼好的房子
崔日華大娘也許是想誇耀新居四周的景色吧,
面向大同江的窗戶。此刻、一陣涼爽的江風吹來,
難中變白的頭髮。
待意走去敞開
輕拂著大娘苦
“大娘一輩子住在山溝裏.所以我把您的住房選在江邊。您是
不是懷念山叼?”
“不.我更喜歡看大同江。住在江邊,身子也好像發胖了。”
“不過,有時候您也許還會懷念山的,大滋子雖然是住不得人
的偏僻山溝.可是空氣新鮮。如果您懷念山裏的空氣,可以登上
牡丹峰去散散步。我思量您會懷念山,所以把住處定在牡丹峰近
處,您要多出去散散步。將來蓋了更好的房子,就讓您再搬到那
裏去。”
“首相同志.這個住房就很滿意了。只要能住在旨相同志近旁
就行。”
崔日華大眼一直把我達到門外。當我伸手要向她告別時,大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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娘緊緊地握住我的手.意味保長地問:
“首相同志,您身邊有高明納大夫沒有?”
這一沒頭沒腦的問話,使我傷了一會兒。
“大夫可多著呢!您問這個幹什麼?”
。我是想起了首相同志鬧傷寒受苦的京才問的。要是又生那種
病怎麼辦?”
“大娘,您放心吧:我身體很健康。就是又生了那種重病山7;
伯。不是有善於治傷寒病的崔日華大娘在我身邊嗎:”
同崔日華大娘分手後.我陷入了沉思中,長時間地巡行在洋
溢著節日氣氛的首都中心大街上,曾經燃起建造兩萬套住宅運動
火炬的勝利大街。人民軍大街和平地其他中心大街,有風格的公
共建築祁多層住宅樓拔地而起,市容日新月異。戰後八年期間.數
萬名首都市民走出土窖屋。住進T在恢復建設的交響樂聲中誕生
的新公富。
但是,建設還只不過邁出了第一步。首都的半數以上居民,仍
然住在簡陋不堪的土窖房和單間房裏。他們都是在抗日、抗美的
火溝中,經受丁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沒有經受過酌最大的犧牲
和痛苦的人‘世界上哪里還有僥我國人民那樣流道那麼多的血.經
受過那麼多的淒風苦砌,餓過那麼多日子的人民呢!為了這些人,
多蓋些漂亮的房子,多織些漂亮的布.多建些學校、休養所和醫
院吧!還有,更多地接回在異國他鄉懷念祖國的同胞吧:這不就
是我為那些從傷寒病中救我、在生死關頭搶救我的人民,應該做
的畢生事業嗎!
我想著這些,夜裏未能成眠。
崔日華大娘幾年前已與世長辭,安葬在愛國烈士陵園。陪我
們到八人溝的大娘的兒子趙英善和當年為我訂過水的女孩.已經
是七十幾歲的爺爺、奶奶了。他們能在光復的祖國度過後半生,實
在是令人慶倖的事情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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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壤和大激子相距數千里。我辭別那積雪覆蓋的蕭索落寞的
山溝.不覺已近六十個年頭。但是,在狂風暴雪保護過趙老人那
座孤寂的原木房的密林激蕩的回蕩聲,如今依然縈繞在我的耳畔。